这是最平凡的一天啊

恻隐

感谢小熊老师接稿u u

很喜欢的一篇,小熊的文字清爽又柔和,像春季还没热起来的天气。把几个想看的梗、想不清的事情都拜托给了小熊,被变成一桌火锅盛了上来,好吃好吃。有什么在萌发的生疏的过往和逐渐想通的当下同样重要。

已经是仲春啦,时间过得好快,大家请吃u u

群山皆惊:

原作:沉默的真相

cp:朱伟/陈明章

感谢@螳困 约稿- ̗̀(๑ᵔ⌔ᵔ๑)


朱伟和陈明章见面时总吃火锅,点一桌菜,各调各的蘸料,坐在桌两侧,酒杯放在手旁。

 

他们对着一锅翻沸,有时候吃得认真,就不怎么说话。朱伟心里放空时依旧容易回头去牵挂些案子,而陈明章是下班就搁下所有与工作有关的事,吃火锅时就只想着吃火锅与一起吃火锅的人。

 

看朱伟偶尔吃着吃着就出了神的模样,陈明章会想,我和他差别其实很大,行事风格、蘸料口味、选择下锅的菜、最后捞出来的人生选择,大大小小各处都是差异,偏偏能坐在一个桌子上吃这么久的饭,不为别的,就跟这顿在桌中央的火锅一样,在内心里头共享着同一种东西……

 

陈明章暗自如此想着,还来不及想得太远,朱伟就从案子里回过神来伸筷子敲了敲锅沿:“喂!老陈,吃饭都走神呢。”

 

“啊,”陈明章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这不是怕自己万一吃太快,菜吃光了,把我们平康白雪给饿着么。”

 

“少在那儿讽刺我!”朱伟口头严厉,脸上却笑嘻嘻的,让陈明章想起来这人每次找自己刺探些尸检情况时就爱这么笑,看上去诚恳敦厚,总是让陈明章很难拒绝。

 

朱伟与陈明章刚认识时,一个照面就通晓了彼此个性。

 

朱伟不会讲话,而陈明章太会讲话,一个是讲出来的话虽然不总耐听但落地就格外有分量,一个是好话歹话隐晦的话都绕圈周旋着缝在一起讲,让人看不清话里头的真意有几分。两人如此接触下来却意外地合拍。朱伟的话陈明章嘴上说着不听,其实很当一回事,而陈明章的话……朱伟只管捡着自己想听的、听得懂的部分来听,两人也是这样歪打正着地刚刚好。凑得巧。

 

两人从初见到后头反复打交道再到熟识,稍磨合过一阵,之后就畅通无阻。

 

在这些年里陈明章提点帮衬过朱伟不少次,连他自己有时候都想不清楚缘由。朱伟轻敲火锅边沿的这一下把陈明章思绪扯回来了些,他随意应了句闲话,看着在锅中翻浮的各式食物,忽然下筷去夹住一片毛肚,拎起来抖了抖。

 

“再不吃就煮老了。”陈明章看着筷子,“怪可惜的。”

 

朱伟听了也连忙下筷去打捞,聚精会神的,陈明章忽然就有些明白过来自己这些年的想法,就跟夹起那块煮了好一阵的毛肚一样,他似乎也是这样想把朱伟从世事翻沸里捞出来,不然就可惜了,但这人总是一次次地还往下跳,自己也就反反复复地去捞。

 

自己精明了半辈子,坏在这一筷子的恻隐之心上。

 

陈明章想到这里也不惋叹,只是笑着抿了口酒。

 

朱伟瞅他这模样,似乎也很习惯:“又故作高深啊陈老师,打什么坏主意呢?”

 

陈明章笑眯眯地举起酒瓶给朱伟添酒:“我能有什么坏主意?”

 

“陈老师有什么不敢的?”朱伟意有所指,“就连受伤住院这种大事都能瞒下来,要不是我在医院病房里逮到你,我看你敢一直瞒到出院。”

 

“不是说好不提这茬了么?”陈明章有些无奈,借着扶眼镜的动作单手撑了撑额头,片刻后又放下手来,似乎因朱伟的“记仇”而生出头疼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有意要把这话题翻篇,拿起菜单随意看了看,递给朱伟:“来,咱们加点菜,不说那些。”

 

“你啊,”朱伟摇摇头,“老想着蒙混过关,你是聪明人,很多时候真就轻巧地蒙过去了,我不一样,我是你嘴里的倔驴,有些事儿我就是非得跟你掰扯清楚。”

 

“非要今天说?”

 

朱伟一瞪眼睛:“对,非要今天。之前是你还病着,没下狠手教训你。”

 

陈明章笑出了声:“所以怎么着,今天是要在火锅店里跟我算总账?”

 

朱伟沉重点头。

 

算账也不是容易事,陈明章在心里默默合计,朱伟这人只在办案上记性好得出奇,其他时候都过得有些稀里糊涂,且看他如何算,算得出几分来。

 

陈明章心里沉定,面上不张显,不想惹得朱伟更较劲。为了息事宁人,他扮出有些慌张服软的模样,对朱伟说:“好,好,那就来算算吧。”

 

陈明章先前确实住过一次院,不算大事——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但在朱伟眼里就是这家伙莫名其妙消失了好一阵,等自己从垒成小山的案卷里稍一回过神,才觉察出不对劲来。朱伟打电话给陈明章时,对方过了好一阵才接起来,声音听上去倒还正常,虽然称不上中气十足但也没透出太多虚弱,让朱伟心里的判断稍有些动摇。但问下去就发现了问题。

 

问陈明章为什么一连多日不到岗上班,陈明章说休假,问他休假去哪儿了,他说去了个你不方便拜访的地方,朱伟一听就气笑了,继续问,陈明章,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电话那头的陈明章也跟着笑了起来,回道,我能出什么事?我这个人向来遵纪守法,不结仇不惹事,朱警官。

 

朱伟知道跟这人在电话里头扯皮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撂了电话,单枪匹马杀到陈明章办公室,问临时替班的法医,问他的顶头领导,问平日里与陈明章打交道频繁的公安的人、检察院的人……问到人人都摸不着头脑,以为陈明章何处得罪了朱伟,反过来劝他:别置气!陈老师平日里是讲话有些曲折,但都没有故意要骂你的意思。

 

是,他一般都明着直接骂我。朱伟淡淡回道。

 

对方一般听到这里就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只好看朱伟气势汹汹地来了,然后又气势汹汹地远去。他这来回盘问倒真盘出了些线索,听说啊,陈法医这些日子的工作延误了些,交给他徒弟在处理,他似乎是请假去……去养病了!不是大病,就是要有段时间行动不便了。

 

朱伟循着线索,去医院里掏出警官证一亮,非常管用,他很快就被领到了一间病房前。

 

站在病房门边,朱伟回过头对为他引路的护士点头算作道谢,在对方转身离开后,朱伟却迟迟没有推门而入。他停在房门外,自己也不懂在迟疑犹豫些什么。

 

隔着不算厚实的门,他能听见里头的声响,陈明章似乎在和谁打电话,声音平缓温和,慢慢交待着尸检报告里哪些地方要如何仔细着笔,哪些地方千万得细,哪些地方又细不得,跟公安沟通时如何,跟检察院沟通时如何……说到底啊,都是两个字,敷衍。朱伟听着陈明章挺自然地如是说道,心头火气窜得更高了。

 

他正欲撞入门内,却听见陈明章补充道,不过你若是跟朱伟警官相处,倒不用担心太多,朱警官是实诚人,不会给咱们法医使绊子,他是信得过的。

 

虽然看不见陈明章那时的表情,朱伟却笃定地以为他肯定是笑着说的。因为朱伟自己也咧开嘴笑了。

 

朱伟心里头喜滋滋的,脚下因此也停不住,在周围病房门口转悠,被路过的人以好奇的眼神打量几番后他才注意到自己表现得挺诡异的。朱伟清了清嗓子,往走廊尽头踱过去,掐着时间差不多就掏出手机拨给陈明章。

 

“喂。”对方接起来。

 

朱伟应道:“老陈。”

 

“是我,”陈明章在电话那头依然平静自若,“这回又怎么了?”

 

朱伟不知为何很想笑,他使劲憋住,压着嗓子说:“我就是想问问你到底去哪儿啦?”

 

陈明章静了一会儿,没说话,等朱伟耐心快要耗尽时忽然听见电话那头的陈明章笑了一下,开口说道:“你到了是吧,推门进来就行。门没锁。”

 

朱伟硬撑着:“什么到了?我问你呢。”

 

陈明章依旧只是笑,保持着通话,朱伟听见门开的声音,回头去看,陈明章穿着病号服倚在病房门边正朝他这边望过来。两人的电话还通着,谁都没去挂断。隔了小半段走廊,朱伟看着有些时日没见面的陈明章,忽然觉得对方比起先前还清减了些,病房里亮一些,走廊里暗淡些,病房里的灯光把陈明章身上的病号服映得有些透,这人本就没几斤肉在身上,那时更是显得仿佛只剩骨头了。看得朱伟一阵心紧。

 

朱伟朝陈明章走过去,手机还举在耳边,等只差几步时,陈明章笑着说:“怎么样,现在找着了么?”

 

“找是找着了,”朱伟也对着手机说话,仿佛不知道两人现在的距离已经可以面对面说话了似的,“还没想好怎么追究责任。”

 

陈明章笑得更深了:“从轻吧。”

 

朱伟瞥了眼陈明章打了石膏的腿和拄着的拐杖,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玩这当面打电话的游戏了,快步迈过去把陈明章给扶着。陈明章没推辞这一扶,反而倾身靠过去些,借朱伟的力回身往床边走。

 

“从轻?你倒是想得美!”朱伟嘴上骂骂咧咧的,把陈明章往病床上扶的动作倒是又轻又缓。

 

等陈明章重新卧回床上后,朱伟盯着他腿上的石膏细瞧。瞧了好一阵后,朱伟开口问:“只断了一条?有点可惜。”

 

陈明章微微笑着:“确实可惜,所以本来打算等剩下那条也断了再告诉你的。”

 

朱伟听了他这样说更是来气,抬手作势要打他。雷声大雨点小。真落到陈明章身上就只是肩头的一记轻拍。他明明没使什么力气,却拍得陈明章稍微颤动。陈明章视线有些闪躲,落向自己手掌心。

 

朱伟瞪着眼睛,火气无处宣泄,跟陈明章咬牙切齿地说:“你别在这儿插科打诨。瞒、瞒着我干嘛?瞧不起谁啊,我还不能来帮衬帮衬了?”

 

“不是不能,是没必要。”陈明章下巴一扬,示意朱伟看向床边饮水机,“朱警官要不喝点凉水消消气。”

 

朱伟一屁股也坐到病床上来,一副不说道清楚今儿就不住口的架势。

 

陈明章与他对视一眼,还不等朱伟开口,陈明章就先叹出一口气来。老朱啊,他幽幽喊道,却似乎又不是要朱伟回答他,就是这样随便喊喊,仿佛朱伟不在他身边时,陈明章依然会这样喊。朱伟把头扭过去,不好对这病号动手,自己的气也咽不下去,只能强装出不服软的样子,其实心里头被陈明章这条断腿弄得很不舒坦。

 

朱伟心里使劲生气,却总觉得没找准到底是因什么气成这样,气他不照顾好自己是一,气他隐瞒是二,还有呢,再往下数呢?

 

朱伟在这头用力地想,那边躺着的陈明章是一眼就看清了症结所在。他本来不想说,说出口就显得过头了,但看朱伟这怄气的样子又觉得不解释不好。

 

陈明章清了清嗓子,对朱伟说:“你别觉得这是咱俩生分了……不是这样的。”

 

朱伟听了没动静。

 

陈明章从床上稍稍撑起身来,在朱伟肩上按了按:“我知道你这段日子在查案,忙得很,我呢,腿摔断后也是立马来医院检查,知道无大碍才不联系你。想着自己捱一捱就恢复了,等腿好了再趁哪天找你吃饭时好好讲讲这事儿。我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心里有数,小病能自己扛。要是真有个自个儿处理不了的,当然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朱伟终于肯转头看过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陈明章神色和缓了些,没那么紧张,脸上的笑容很轻,“你到时候嫌我麻烦都甩不掉我。”

 

朱伟没顺着这玩笑话讲下去,只是盯着陈明章看了一阵,重重叹出一口气来。陈明章从那时就知道这事儿还没讲完,只是没料到是在今日吃火锅时被捞出来算账。火锅还在腾腾冒着热气,锅里的食材在红汤里上上下下,朱伟听了筷子,模样一本正经。

 

“老陈,陈老师,陈明章。”朱伟沉声依次念下去。

 

陈明章应道:“在,三个都在,您先找谁?”

 

朱伟瞪他一眼:“没跟你闹。”

 

“是。”陈明章也把筷子放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朱警官您继续。”

 

“我老早就想跟你讲了,可是忙起来容易忘事,你小子又精明过头总打岔,搞得我一直拖到现在才有机会讲。”朱伟正色道。“我是想给你说,我知道你打心底里把我朱伟当朋友,我但凡有事找你,你都是能做就绝不含糊。我虽然面上爱嘲讽你,但心里都清楚,你陈明章不是精明过头的虚伪的人……”

 

“可不好说。”陈明章幽幽接话道。

 

朱伟就当没听到,径自说了下去:“但你也得给兄弟几个表现的机会啊。这些年除了我麻烦你,就是江阳麻烦你,来来回回都是我和江阳给你添麻烦。楞是没有反过来的时候。”

 

陈明章一笑:“那是因为你俩自己就够麻烦了,轮不到别人来麻烦你们。”

 

两个大麻烦之一——朱伟,虽然没法反驳,但也气势很足地还嘴:“别拿这来自己开脱!”

 

陈明章往朱伟的杯子里倒酒:“喝吧你就,好酒还堵不住你这张嘴了。”

 

朱伟举起杯子跟陈明章碰了碰,两人都大喝一口,放下杯子时被酒激得哈出一口热气才堪堪缓解了些辛辣。

 

陈明章晓得朱伟是什么意思,从认识朱伟的那一天起,陈明章好像就知道了朱伟会是这样的人,而自己与朱伟会走到这么一天,是出于陈明章对自己的了解以及对朱伟的洞悉。

 

就好像是跷跷板游戏,总是被高高翘起的人在半空挥手,说,陈明章——让我下去——让你上来——你也试试被翘起来的感觉。

 

陈明章性格使然,生来抗拒此类“危险举动”,况且大多数人只在意自己是否顺利地坐上被翘起的这跷跷板一端。只有极少数朱伟这样的人,在意这游戏玩得是否足够公平,足够“哥们”。朱伟在这些时候的坚持往往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换了陈明章,能给他讲出一套又一套把人直听迷糊的话术,可惜朱伟嘴笨、性子刚直,就只能以生气的方式来让陈明章知道:这儿有话没讲完。

 

陈明章自己清楚,如果非要说,比起总找自己帮忙的朱伟,其实自己才是依仗朱伟更多的那一方。这依仗从一开始的好奇慢慢生长,渐渐成了信赖,倚靠,最后几乎是仰仗。陈明章觉得自己是仰仗着朱伟、江阳,以及他们这样的人把这些年给好好地过了下去。

 

知道世界上有像朱伟这样一个好警察的存在,知道世界上有像江阳这样一个好检察官的存在,就让陈明章愿意去相信,世界上大抵也真的存在着公道和正义,哪怕并不总是占着上风。而这一份愿意去相信、可以去相信,对陈明章来说是很珍贵的。他从不与外人讲,只在每次跟朱伟江阳吃火锅时,像共享着这口滚烫的锅一样,他觉得自己跟他们还在心头共享着别的同样滚烫的东西。这对陈明章来说,太珍贵了。

 

朱伟不清楚陈明章心里想着的这些,一拍脑袋,想起来:“干脆今天就一口气旧事重提个遍!我又想起来一件要跟你算账的事。”

 

陈明章淡淡瞥了他一眼:“来劲儿了是吧,没完没了了是吧。”

 

朱伟提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个可以拿在手中细看也可以轻轻放下的话题。陈明章都没想到朱伟还记得这事儿。

 

有一回朱伟碰上个难案,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在警队里一连泡了好几天都摸不着头绪。跟陈明章喝酒闲谈时,忍不住就弯弯绕绕地提起手里这案子,碍于保密要求,不好明说,朱伟满口的“假设有这样一种情况……”“如果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好比说有这么个人他……”。

 

陈明章一边往嘴里送花生米,一边斜挑起眼瞄向朱伟,看对方费劲巴拉地要既不违反纪律又把话给讲出来,看了一会儿觉得甚是好笑,所以并不点破,随着朱伟演下去。

 

是,这样一种情况假设存在呢,我认为啊,大概率有以下几种可能性……

 

那么如果发生这样一件事,依我看来,这事儿里头需要推敲的细节还有这几处……

 

这个人呢,揣测行为动机很重要……

 

朱伟仔细听下去,一开始还皱紧眉头思索,后来便连连点头。陈明章所说的与朱伟之前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在某些方面推得更远,提醒了朱伟偶然忽略的细节。朱伟顺着追问,陈明章也一一应下去,等朱伟茅塞顿开觉得案情已然明朗时,才意识到陈明章脸上的笑意也十分直白且意有所指了。

 

“嗳……”朱伟摆摆手,“瞎说着玩的。”

 

陈明章点头:“当然,总不可能是朱警官把还在侦破过程中的案子拿出来跟我这个外人讲。”

 

朱伟笑了起来,知道是陈明章在逗自己,却颇为认真地回道:“你不是外人。”

 

陈明章没立刻答话,视线垂了下去。这句“不是外人”说得敞亮,不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还是这里头真就没有丝毫隐晦的心思。

 

陈明章知道假若顺着自己心头被这句话掀起的毛边翻下去,就会翻出来自己不太想定睛逼视的东西。这感觉很像是停尸间里留了具尸体,只要一直不解剖,就一直朴素地呼吸着,这心跳声微弱,却把法医陈明章逼得很被动。他不去尽职解剖,就反复被这具温热、尚能呼吸、只让陈明章听见了心跳的尸体拷问,而他真下手去解剖,就害怕从这胸腔里掏出一张简单留了言的字条。字条上会写着什么,陈明章很清楚,他只是没有太强烈的意愿去“知道”。

 

人没有必要非得把自己逼进苦路。陈明章在这类关头一向聪明,知道如何在庞大命运前自保,但又聪明得不够坚决,不够透彻,才会离开法医岗位却依然让自己陷在侯贵平案里,才会不挑明心意却仍旧没办法不让这心意继续延展,继续生长。

 

他好多时候看着朱伟,对方埋头吃饭或者皱眉沉思案件,陈明章都暗自想,这人把自己活得这么辛苦,就别让他更辛苦了。

 

如此宽大良善,真不是陈明章的风格,何况他又是吃苦吃得隐晦吃得更多的那位,虽然这多是他自找的,但他决定迁怒于朱伟。

 

朱伟索性也不装了,很诚恳地跟陈明章捋了一遍案子的前因后果。

 

朱伟爱跟陈明章讨论案件,部分原因是有时需要陈明章作为法医的专业判断,更多是因为陈明章的思路往往与朱伟的不同,两人时常能互补,把想法凑起来能大致拼出模糊全景。朱伟是公安办案猫捉老鼠的思维,陈明章则是从如何与猫捉迷藏的角度出发。

 

听朱伟将案情娓娓道来,又看他以一副满怀期待的表情望着自己,陈明章于是开口讲了一些,到关键处时他忽然地住口了。

 

见他停了下来,朱伟急忙追问道:“然后呢?还有呢?接着说啊。”

 

陈明章摇头:“没了。”

 

“什么叫没了?”朱伟有些懵。

 

陈明章笑着摊了摊手:“突然忘了。”

 

陈明章不知道后头朱伟是怎么忍住没暴起打人的,时隔多年,居然在今夜吃火锅时被朱伟翻出来这陈年烂谷子的旧事。

 

“后头你不是自己想明白了吗?”陈明章问道,“我记得也没费太长时间,咱们平康白雪可厉害着呢,是吧。”

 

朱伟有些皮笑肉不笑的。

 

“陈老师总是只在这些时候肯夸我几句。”

 

“胡说。”陈明章摆摆手,“我平日里跟别人介绍你的时候,哪次不是狠狠夸你?”

 

朱伟把酒瓶掠过来,给自己又斟满一杯。

 

“你那都是挤兑我。”朱伟说,“以为我听不出来呢。”

 

陈明章倒也没想着要否认这点,他往常跟人介绍朱伟时,确实有意地要往夸张里说,朱伟一开始还认真辩驳解释,越跟陈明章理论反而越被陈明章套住,直说得朱伟耳根发红一路泛到脸上,亏得他肤色深,常年奔波操劳,这害臊才不大显出来。

 

后来朱伟也渐渐习惯了陈明章在其他人前对他的揶揄,有时候还能顺着开一两句玩笑。这揶揄里未必没有真意,同样的,朱伟的闪躲里也未必全是出自谦虚。有些话其实别人也爱说,报纸上也说,公安系统内部表彰里也说,但相似的好话从陈明章嘴里讲出来似乎就变得格外好了,对朱伟来说,几乎是好得过分,变得有一些像是“坏”——像是陈明章使在他身上的坏心思。

 

陈明章示意朱伟把酒瓶递还回来,把他面前的半空的杯再度满上。他慢悠悠地对朱伟说:“朱警官当然是听得出来,只是宽宏大量,纵容着我。”

 

朱伟屈起食指,在桌上扣出很清脆的一声响:“我当然宽宏大量!我对你啊,那是相当的宽宏大量。”

 

陈明章笑意促狭:“真若是宽宏大量,就该把这么些年的芝麻小事一并忘掉,旧事重提,颇失风度。”

 

他端起杯子:“来,老朱,朱警官,朱伟,我敬您三位一杯,之前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一杯抿恩仇啊。”

 

朱伟半是觉得好笑,半是觉得无奈,看陈明章一脸认真,只好也把酒杯举起来。两只杯子在半空轻轻碰撞,酒漾了些出来,两人都有些狼狈地沿着手腕手掌去舔,生怕浪费了好酒。这场面着实滑稽,却也在这滑稽里仿佛确认了有什么东西正是在这些时刻相通,陈明章与朱伟望着对方都有些憋不住笑,先前的话题也似乎就此淡去。

 

朱伟不是爱把小事往心头去的人,或者说,他往心里放了的都并非小事,而是细微处织成大文章。他看上去粗犷,其实该留意的该往深里想的,朱伟从来没遗漏过。毕竟是这么多年的老刑警了,最拿手的就是循着蛛丝马迹去探出全局来。

 

比如陈明章隐瞒自己受伤的事,朱伟与他置气不是气陈明章没好好照顾自己,腿给摔断了,而是气在这件事里自己居然也被划在“不想给你添麻烦”的这堆人里。

 

大家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操持生活是小事,不需要外人来帮……可我是外人吗?朱伟心里头搁着这句话,没法下咽。他知道陈明章是那类什么事都喜欢处理得干净利落的人,从工作到个人生活,无一处不是明了清爽的,在陈明章的生活里看不见纠缠不清牵连不断,好像他随时都能挥挥衣袖,什么都不亏欠地走出这人间。——朱伟是真怕了这干净。

 

再比如陈明章讲话讲到一半,断掉,不往下说了,不止那回的案子,还有好多时候,好多对话,都是这样无疾而终。

 

连带着很多应当说而没有说出口的,应该握住而没有伸出手的,陈明章永远就是那样淡淡的、平静的,仿佛即便真有什么东西使他辗转徘徊过,这力道也只够他抬眼望过来,在经年累月里,慢慢地卸下这样的力,维持着注视不陷落下去,但也仅能到此为止了。朱伟把这案子拎出来旧事重提,不是为这案件的本身,而是太多次陈明章将话藏回深处,太多次了。

 

朱伟有时候跟自个儿掰扯,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等第二只靴子落地,起初还寝食难安,后头竟习惯了,他甚至也不害怕万一哪天上楼去敲门,发现楼上住的人是个断腿,只穿脱一只靴子,所以永远等不到第二只靴子落地,等不到尘埃落定——但即使这样,就算这样,朱伟在这些年月磋磨里,也不再觉得这可能性是恐怖的。

 

他只是想让陈明章知道三件事。

 

第一,他陈明章,不是朱伟眼里的外人,反过来,陈明章也不该把朱伟当外人。所以朱伟持之以恒地乐意上门来麻烦陈明章,问这问那,蹭吃蹭酒,有时候还借些钱,做这些事都不太讲规矩,甚至可能都不道谢。陈明章心里头当然清楚,不然不会一再纵容,到后来朱伟都觉得陈明章是在暗中享受着这些事,自己的厚脸皮不讲礼正是陈明章希望看见的,只是陈明章的回礼不是等同待之,而是退让得更深远、更从容。像下围棋,朱伟以为攻城略地的是自己,孤军深入的是自己,没成想被埋伏被包裹的也是自己。

 

第二,陈明章没说完的那些话,不分享的那些事,朱伟都知道,也都想明白了。就跟那回的案子一样。只是比陈明章稍晚一些,揣测陈明章的思路逻辑稍缓慢一些而已。那些中途收束的东西,并不留在他们之间成为悬而未决的谜案,而是各自解了,然后各自抱持着谜底,却不互通有无。

 

第三,第三件事就是……

 

朱伟看着低头专心在火锅里捞菜的陈明章,忽然很想大叹一口气,他在心里念,老陈啊……

 

陈明章在锅里捞了一会儿,又是捞出一片毛肚。

 

他夹起来抖了抖,让油珠滚落下去,颇为自豪地对朱伟一笑:“要不是我及时把它捞出来,煮老了可惜了啊。”

 

朱伟应道:“是,你厉害。”

 

可你要是真厉害就该注意到是我时不时下一片毛肚进去,好让你这捞菜的习惯能次次都有收获。或者是你这家伙早就习惯了,睁着眼睛装糊涂,喜欢看我冒傻气。

 

你要是真厉害就该知道有些话即使不说出口也都清楚。

 

你要是真厉害就该知道……

 

但是,算了。

 

朱伟也伸出筷子去火锅里捞菜,这么些年都顺了老陈的意思,就这样下去也挺好。朱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很善良大度的人,只是面对陈明章的时候,乐意退让,乐意扮些痴愚,真是独一份了。不过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那个词,来形容这样的妥协,和软弱没关系,和爱有关系。朱伟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那个词是恻隐。

 

说是人都有恻隐之心。好就好在这恻隐之心上,也坏就坏在这恻隐之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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